月球迫降

风流本就是个梦

追逐蝴蝶(二)

徐林发现自己相比其他人很难共情这事已经很久,但究竟是从何时而起却不太记得。印象中小时候她是非常爱哭的小孩,别人偷吃了她的巧克力她会哭,小朋友摔倒了她也会哭。徐爸爸问她,林林,你为什么哭呀?她边揉眼睛边断断续续哭道:爸爸你看那个男孩,他摔的好疼。

小学二年级时爸爸妈妈给她报了英语课外班,于是每周她便拥有了一次逃离万山的机会。车开上高速时她满心都是欢快,捂住胸口都觉得有一只小鸟要叽叽喳喳的撞出来了。

她紧紧牵住妈妈的手,来到那座大厦的十八层。市里也不过如此:窄长的楼道、逼仄的天花板、穿行的各色学生、老师……最终她们走进楼道尽头的教室。这是临上课前的半小时,座位上只座了寥寥几人,看起来年龄都比她大了不少的样子。于是小徐林开始后知后觉的紧张了,在这个房间里,她是误入大人世界的闯入者。妈妈松开她的手,挂上一个熟稔的笑容与老师攀谈,无非是孩子请您多费心、做得不好就直接批评她云云,这套说辞徐林早已在不同老师的教室听过数遍。

她妄图交朋友,怯怯的拉了一个姐姐的袖子,却换来了警惕的眼神。于是只好坐在凳子上,双腿像钟摆一样摇晃,直到开课前的十分钟,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坐在她身边。她们像所有想交朋友的女孩一样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,终于,麻花辫问道:你家住在哪里呀?小徐林捏了捏衣角,万山,她答道,那里三面环山。接着,麻花辫露出了惊诧的、略带一点嘲讽的表情——年幼的徐林自然不懂那表情的内涵,却本能的感到了不舒服——我们这里没有山,只有大楼,麻花辫的脸上轻轻绽放了一个笑容。

接下来的一学期她们聊天如驴唇对马嘴,前言不搭后语,徐林时常会回想她与麻花辫初见时她那个异常美丽的笑容,像做一篇阅读理解一样郑重认真。直到——直到最后的考试,她意外的拿到了第三的位置,老师显然也为她激动,在班上,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:徐林同学拿了全班第三喔!大家实在应该为她鼓鼓掌,从万山这样一个小地方来的孩子也是这么有实力呀。

十几道目光如聚光灯照亮她,她尴尬的表情和两坨红晕就这样摊开在舞台之上。她感到紧张,感到难堪,还有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。万山,万山。原来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小镇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诡异的穷乡僻壤。

来到这间教室,是一个孩童闯入大人世界,是一个乡下人误入繁华都市。

再下一个学期,同样的教室,却已经是不同的老师。天知道徐林浪费了多少眼泪才说动妈妈为她换一名老师。她从曾经的第一排迁徙到第四排,等待一个新同桌——最好有些活泼,有些善良。于是徐林等来一个扎马尾的女生,她们客套寒暄,女生说:我叫汪小鱼,你呢?徐同学有些羞涩的笑了:我叫徐林。

她至今都记得这个名字:汪小鱼,汪小鱼。简简单单的三个字,吐出简简单单的词,举重若轻地将她的自尊摔在肮脏的地板上。

徐林打定主意隐瞒自己来自万山的身份,她刻意的开朗,故意与汪小鱼说笑,绕开她递过来的,可能触及自己家位置的所有话头。下课时两个女生一起去楼道另一边的小卖部买吃的,她对汪小鱼说,你要吃什么,我来买。于是上课前两个女生手挽手,提着一袋子零食回来了。徐林以为她们是朋友了。

检查背诵前,她与汪小鱼说笑,你知道年幼的孩子总爱夸大其词,徐林以为市里的人——那样自信而闪耀的家伙们会这样说:这篇课文怎么这么长,要是中文我十分钟就背下来了。于是她便手腕撑住自己的脸,夸张的皱着眉头说出来了。但汪小鱼突然把自己的书往徐林面前一摊,指着课文的翻译说:你来背,十分钟。徐林默默的看着她,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,眼睛却倔强的向上。静默了半分钟后汪小鱼收回了她的课本。那个徐林万万不愿意看到的,如同噩梦一般的美丽笑容绽开在汪小鱼的脸上。她明明和麻花辫五官完全不同,笑起来的样子却一摸一样。

汪小鱼说:“我最看不起的,就是你这种人。”

彼时徐林年纪尚轻,并不知道成人世界拥有是更加恶毒的语言体系,“看不起”三个字足以在她的心灵上留下抓痕。原来那个美丽的笑容包含了最深的恶意。原来她们尚且不是朋友。徐林终于恍然大悟。

万山,万山。她的家留给她这么多难过,户口本上的住址她无权修改,那时候她多么恨万山,多么恨这个三面环山的小镇。她想逃离,却像挣脱地球引力一样困难。可是离开时为什么又会不舍?徐林至今也没搞个明白。

以踏过万山地界为起点,徐林从未让现在学校的任何一个朋友知道自己来自哪里。这是她不能言说的秘密也是不可玷污的圣地。她再厌恶万山,也无法否认她的根埋在万山地下三米处,也无法否认那么美好的粉红色童年发生在这里。

朋友与徐林哭诉自己的难过她向来束手无策,她知友人难过却无法感同身受。将自己移植到市里时她就为自己打造了一层真空地带,她出不去,别人也别想进来。于是只好说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安慰性话语全朋友情分一场。

但是那天她真真切切的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悲哀,使一位代课的生物老师,有口音,穿得体的西服,秃顶,却倔强的把头发梳向中间欲盖弥彰。念“螳螂”时将“螳”字读了一声,引得全班同学大笑,不停的重复那个读错的音。老师手足无措的站在讲台上等同学们笑完。他已年近五十,却要站在同学们的笑声中独自尴尬。徐林突然觉得难过了,她看到老师的垫肩,看到他干净的皮鞋,看到他一丝不苟的西装,她想:这位老师一定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吧。心里堵得慌,她破天荒寻来友人于她诉说。说到同学们哄堂大笑时毫无征兆的开始流眼泪,却倔强的仍然盯着友人的眼睛坚持讲完这个故事。时隔多年,她又直面了笑声里的恶意。汪小鱼为她铺上的阴影从未散去。她近乎悲哀的回想着老师,却像是隔了七八年漫长的光阴看到了那个难堪的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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